水从地面镶板螺栓接缝处冒着泡出来了,肮脏的生锈红水,泛着污水似的光泽。水已经沸腾着到达了太空梭的前端,在你的视野范围内,到达了皇帝鞋子的顶部。水似乎对重力没什么把握,跑来跑去的;然后变成了高压水,从驾驶舱两边的前窗里喷射而出。
“三十秒,”梅茜摩恩说,她的嗓音彻底从任性变成冷静,仿佛是另一个女人的嗓音。“还剩五分三十秒。”
你旁边传来窸窣声。皇帝说,“保持平衡。”
伊安忒急迫地说:“大人,我可以看见它们。”
**它们?**但皇帝说,“注意着它们。不要害怕。如果你想的话就摘下兜帽。但也想一想太空梭的细节……你在哪,我在哪,梅茜在哪,哈罗霍克在哪……太空梭的细节是记忆投影,不都是真实的,但在你离开身体后,这些记忆会进一步分解,而我不想失去你。”
伊安忒会死于太空的空旷领域,还是梅茜?宰执说,“还剩四分三十秒。防域估计还剩半分钟。”
你太好奇了,没法忍住。你从脸上猛扯下乳白兜帽,连你的灵魂都吓了一跳。浑浊,朦胧的水正以节速填满太空梭。地板完全消失了,你被水的湿润触感和身体的现实吓到了:你几乎被温热、油腻的波浪浸透到肋骨。伊安忒已经坐起来了——她从来不会听从指令——但她目光呆滞,正凝视着,某个你看不到的点,僵硬而茫然无措。你环顾四周,但遗体无处可寻。
这只是水。水浸湿了皇帝的裤脚——他平静地坐着,轻点着平板电脑,仿佛没什么不方便的。你没法完全看到另一位宰执,只看到她的手臂正沐浴在驾驶舱各种开光的光芒中。水渗到你的脖子,开始慢慢流进耳道。不像水对伊安忒造成的效果,你的心态没有充满僵硬的恐惧:还是个小孩时,你曾被你的母亲和父亲扔进水里,所以这种感觉既古老又熟悉,尽管很难受。水流旋转、上涨。水拂过脸颊,你条件反射性地屏住呼吸。
“顺其自然,哈罗,”上帝说,用手写笔轻敲着平板电脑,“你不需要呼吸。”
你呼了口气,让水流出鼻子和嘴。当你喝了一口温暖、污浊的水时,大脑短短地慌了一下。液体以离奇而不真实的方式流下你的喉咙:水就在那儿,在你的嗦囊中翻腾,肠道蠕动没有起效。你的身体充满了水,就像掉进井里的橡胶娃娃。你不高兴地看到,这让伊安忒比你更痛苦得多:她用一只手臂环抱住自己,把右臂遗弃在水里,在灵魂的痉挛抽搐中颤抖着。如果没回忆起刀子和手掌的事情,你可能就会感到同情了。
上帝以相当鼓励的语气说:“你很好,哈罗霍克。你做得非常好,”这话让你陷进多疑的恐慌,因为你担心,事实上,自己根本做得不好。有东西拂过脚踝,水没过了你的头。你没有浮起来:你像是水泥做的重物,没有浮力,被困在底部。有东西漂浮在水里,离梅茜摩恩坐的飞行员座椅很近。一束长长的被遗弃的皮肤,新鲜而天然,仿佛取自某人的肋腹,并除掉了血肉和脂肪。泡着这束皮肤的水让你的眼球觉得温暖,鼻子下有点刺痛。
从变动着的、折射光线的潮水涟漪中,你注视着墙上的防域:防域冒着蒸汽。底部的螺旋滋滋作响,火花四溅,就像失灵机器碰到了水。阵雨般的蓝火花噼里啪啦溅入油腻腻的水里。
“防域已持续一分四十秒。”梅茜摩恩说。
“一分四十一秒。”
上帝说,“给中尉两个嘉奖。”
梅茜摩恩大喊,“一分四十四秒……一分四十五秒,”在四十四到四十五秒之间,防域爆炸了。干涸血迹从墙上剥落,变作薄薄的棕色碎屑。防域留下一个烧焦、扭曲的凹陷,滑落进上涌的水流里,消散了。在你旁边,伊安忒剧烈地拱起脊柱,身体几乎折成两半,仿佛被电击了。控制面板的灯光把她描画成琥珀色;兜帽松掉了,苍白长发像胎膜一样罩在肩膀上。你用手肘撑起身体,有东西轻撞上梅茜驾驶太空梭用到的有机玻璃控制面板,你被分了心。太空中点缀着星星的黑暗已完全退走了:太空梭似乎又沉进一片昏暗、朦胧的海洋。
又一次轻撞。然后有东西把两只湿漉漉的烂手拍在了有机玻璃上。
“呕!真恶心!!”梅茜摩恩相当平静地说,“还剩三分钟。”
“我讨厌这部分。”上帝说。
一具被鱼啃食过的裸露尸体砰地重重砸在有机玻璃上面,在它又弹走前,留下了短暂的血花。几秒后又是一下撞击,但这一次的尸体留下来了;它是个没有腿的躯干,脸也被吃掉了,只剩下锃亮的头骨猛撞上太空梭外壳。它向下伸出一只手,仿佛在哀求,但又被吸进太空梭外的深水里。船内的水现在哗啦啦地晃荡到了皇帝肩膀的位置,冲刷过梅茜摩恩的双手。她懒得把手移开控制面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