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垮斯冰冷的骨质手指抓住吉迪恩的一只脚踝时,她恨不得昏过去。差点就成功昏过去了。在途中,吉迪恩醒过几次,对着单调灯光眨了眨眼睛,这灯光照亮了直达主通道底部的电梯,当元帅把她拖过通道底层,就像拖一袋腐烂的货物时,她保持着清醒。吉迪恩什么都感觉不到:没有痛苦,没有愤怒,没有失望,只在她被拖着身体穿过幽暗堡大门时,有一种惊奇感和抽离感。吉迪恩挣扎着做最后一次逃跑尝试,地板光滑漆黑,她在铺地的破旧地毯上挣扎着,但垮斯看到了,朝着她的头踢了一脚。然后吉迪恩确实昏过去一小会,真的昏迷了,当她被堆在前排的长椅上时才醒过来。长椅如此冰冷,她的皮肤粘在上面,每一次呼吸都像针扎进肺里。
在祈祷声中,吉迪恩苏醒了,冻僵了。在第九宫没有口头祈祷。只有骨头的咔哒声——所有残缺的指节骨都穿在编绳上,磨损严重——修女们拨动着指骨念珠,年老的手指在上面快速滑动,使祈祷变成一阵低语般的嘈杂声。这是一间又长又窄的大厅,吉迪恩被甩在了最前排;这里非常黑:一排消极怠工的煤气灯环绕着走道,闪烁着黯淡的光。头顶上的拱门撒满了生物荧光粉,有时会化作淡绿荧光坠进殿堂里,这里坐满了无言的骷髅,身上沾着务农时的尘土。她朦胧的视线越过肩膀,发现圣殿里大部分是骷髅,这是一场骷髅聚会。这条又深又长的教堂通道可以容纳一千人,里面有一半都是骨头架子,除此之外只有零零落落的人。
人们大多坐在耳堂里,有戴着面纱的修女,剃了头的修士,这些疲惫稀少的第九宫居民,大多是闭锁之墓的祭司。打从吉迪恩很小很小时起,第九宫就没有士兵或随军修士了。教团唯一的幸存者是艾格拉梅尼,她把一条腿,和离开这里的任何希望,都留在了某个遥远前线。偶尔,一阵阵痛苦的湿咳声,或某个人憔悴的清嗓声,会打断耳堂里哗啦啦的祈祷声。
后殿里有一条长椅,坐着第九家族最后几位贵族:虔敬女儿哈罗霍克,端庄地坐在一边,脸上抹了一把荧光粉,还粘在了残留的鼻血上;她那可怕的姑奶奶们;还有她的双亲,第九宫领主与夫人,虔敬父亲与虔敬母亲。后两者的位置很尊贵,在祭坛前,一侧对着众人。垮斯有幸坐在这昏暗后殿的一把椅子上,蜡烛形成的海洋环绕着长椅,一半蜡烛已经熄灭。垮斯旁边坐着第九宫唯一的骑士,奥特斯,一名粗壮且忧伤的第九宫青年,三十五岁。奥特斯旁边坐着他的母亲,一位土生土长的第九宫老妪,不停举着手帕在他耳边说悄悄话。
吉迪恩眨了眨眼睛,好让视线不再飘忽,专注于后殿。他们已经有两年没能将她骗入幽暗堡了,而且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那些可怕的姑奶奶们,以及领主与夫人了。受佑的拉克里摩塔修女和艾萨摩塔修女都没有变化。依旧瘦小,脸颊依旧紧绷并涂着灰点,因为第九宫没有奇迹,所以依旧双目失明。脸上绑着黑带,前面画着白色怒目。祈祷时都喜欢使用两串珠子,每只萎缩的手上都有一串,她们就坐在那里,用看似僵硬的灵活手指敲击着四重奏。
奥特斯也没有变。他依旧笨拙且悲伤。许多世纪以来,第九家族首席骑士都是没什么份量的头衔。其他家族的骑士,也许是受人尊敬的贵族男女,有着悠久家谱或特殊才能,经常成为吉迪恩不那么色情的杂志里的英雄,但在第九宫,每个人都知道,你被选中成为首席骑士的标准,只在于你能驮多少骨头。奥特斯基本就是一只畸形驴子。他的父亲——哈罗父亲的骑士——曾是一个身材魁梧、有着奉献精神的严肃男人,有一柄剑,驮着两根巨大腓骨,但奥特斯不是按照他的模子刻出来的。把他和哈罗配在一起,就像把甜甜圈和眼镜蛇配在一起。艾格拉梅尼可能将她的挫败感都集中在吉迪恩身上了,因为奥特斯如此平庸无聊。他是个敏感、可怕的年轻人,他母亲十分溺爱他;每次奥特斯感冒时,都会将他裹在棉被里一直躺着,直到他生褥疮。
虽然吉迪恩真的不想看,她还是看了下领主与夫人。帕莉阿梅娜夫人与普里安霍克大人并排坐着,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放在膝盖上,另一只同对方交叠在一起,用同一串华丽骨头祈祷着。黑衣将他们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黑色兜帽遮住了大部分脸:吉迪恩可以看到他们苍白的蜡质轮廓,涂着荧光粉,两人脸上还能看到哈罗手印的明显痕迹。他们都闭着眼睛。帕莉阿梅娜的脸依旧冰冷美丽,就像吉迪恩上次见她时一样,眉毛尾部没有银色,眼角细纹也没有增加。普里安下巴依旧坚挺,肩膀没有垮下去,眉目清秀,未生皱纹。他们完全没有变化,老去的痕迹甚至比那些低劣的姑奶奶们还要少。这是因为他们都已去世多年了。
他们木乃伊化的面孔没有向时间屈服是因为——除了吉迪恩、元帅、上校外,这宇宙中无人知晓——哈罗霍克将他们永远冰封了。身为一位执着且神秘莫测的学者,她付出巨大代价,得到一些被遗忘的、保存并操纵尸体的方法。她在第九宫满是肮脏小禁书的巨大库房里找到了一本肮脏小禁书,如果其他家族知道她读过这本书,就会集体发作心脏病。她完成得不是特别好——她父母肩膀以上的部位看起来挺好的,但肩膀以下的部位糟透了——不得不说的是,她做这件事时才十岁。
当吉迪恩十一岁时,第九家族领主与夫人因突发的恐怖秘密而猝然逝世了。对吉迪恩来说,那件事的发生是一个巨大负担:她发现之事,她目睹之事。她并不伤心。如果她是哈罗的双亲,她会在几年前做出相同决定。
“听着。”第九宫虔敬女儿站起身说。现任领主与夫人本该负责神圣的仪式,但他们不能,因为他们死得透透的。通过给予他们一个缄默之誓,哈罗霍克轻易绕过了这个问题。每年她都会在他们的忏悔誓言里加入——禁食、每日冥想、隐居——如此平淡且露骨,似乎必然会有人说:“等一下,这听起来就像……一堆新鲜出炉的屁话”,然后她就会被拆穿。但她从未暴露。垮斯为她打掩护,艾格拉梅尼也是如此,而领主的骑士在普里安死去的那一天,就帮了大忙地自杀了。所以吉迪恩也这样做了,每时每刻,并期望这最后的秘密能敲诈来她的自由。
所有念珠都停止了碰撞。哈罗双亲的双手不自然地同时停止了。吉迪恩双手搭在椅背上,一只脚叠在另一只上面,希望头不要再嗡嗡作响了。
“今天,伟大的第九宫召集你们,”哈罗霍克说,“是因为我们得到了一份极其重要的礼物。我们神圣的皇帝——死灵主宰,传承九族之王,我们的复活者——召唤我们了。”
那些坐在椅子上的家伙反应各异。骷髅保持着完美的镇静,但第九宫教众产生了一种疑惑的兴奋。有轻声的欢呼。有赞美并感激的赞叹。即使这封信画着个屁股,他们仍会排着队,三次亲吻信纸边缘。
“我将与你们分享这封信,”哈罗霍克说,“因为没人像第九宫爱她的人民——她的信徒,她的祭司,她的孩子,她的教众那样,爱他们的人民,他们神圣的兄弟,和神圣的姐妹。”(吉迪恩觉得哈罗过度粉饰了。)“如果虔敬母亲准许她的女儿来读?”
讲得好像她会在哈罗操控下说不似的。帕莉阿梅娜带着苍白微笑,轻轻偏着头,这是在她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活着时,她好似洞穴底部的冰块,遥远且冷漠。“经我亲切母亲允许,”哈罗说道,开始了朗读:
(“我的名字列在这里,”哈罗霍克谦虚地傻笑了一下说,然后就不那么热情了:“——还有奥特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