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法完全确定自己醒过来了。你努力地把自己拼回去:先是重组软化的皮肤,再一滴一滴地把自己化为一滩恶臭的水:睁开双眼——身体正平躺着——接着,慢慢地,小心地,付出灵魂上的巨大努力,你终于成功地把自己凝固成形了。你的肺里有个古怪,坚硬的小块,随着每次呼吸都会发出可怕的气管哨声。除此之外你没事,虽然衣冠不整。长袍歪斜地穿着。胸口沉甸甸的,但不是因为水,而是因为——记忆的阴影,或是因为梦的最终追忆。有那么一会,你浑身发抖。在肺部之后,眼睛是第二个连接上的器官,眼睛发觉到一间又大又黑的房间,宁静黄光泼洒其中。这束灯光解决了高大的拱形天花板上的阴影角落。你想起了湿漉漉的感觉——你想起了尸群——但随后那段记忆就滑走了。你唯一能把握住的就是自己正坐在什么样的座位上。如果你所有的知觉都被移除了,你会知道的;如果你的大脑被烧毁了,你会知道的。你是虔敬女儿,你被安置在教堂长椅上。

一个重物压在胯部和腿上。下巴紧紧压在胸前,你努力去看,看到了自己的双手剑,于是放心下来。你和这把双手剑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了:你讨厌这把剑的存在,但无法想象没有这把剑的世界。你闻到了血味。你闻到了其他更远处的东西;在血味之上,萦绕着玫瑰脆嫩的、粪便般的甜味。你挣扎着坐起身:呼吸哽在肺里,你担心自己会咳嗽,这时一只手轻轻碰了下你的肩膀,这是在警告你。你几乎畏缩得掉下座位。

“安静。”伊安忒悄声说。

伊安忒坐在你旁边,像根散发白热光芒的白柱子,直直凝视前方。脸上流露出她一贯的表情,回忆;冷淡、疲惫的厌烦表情,带着既好奇又厌恶的前调。你感觉神志不清。你讨厌她碰你。你一推就把剑粘在了教堂长椅背面,骨头抬起了剑,减轻了噪音,热乎乎的骨胶把剑粘在了真木头上,与此同时你放下腿,脚趾接触到了地面。你看到了自己在哪,接着立即被吓坏了。

你被安置在一间精美的小教堂中段的长椅上。现在你能看了,你辨认出柔和黄光来自数百根蜡烛。蜡烛照亮了教堂内部闪亮的炭黑石块,一层层砌着螺旋状骨头——骨头无处不在,骨头多得足够造一百间第九宫坟墓教堂:祭坛由小河般的长长骨雕构成,带着人形的镂空花边;你脚下的黑格砖是抛光过的花岗岩,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磨损了的柔和股骨制成的白方格,在仁慈烛光下呈现出橙色调;还有木制座位——就像在迦南宫里你第一次看到的木头,真正的,棕色的,微微反光的木头,抛过光,带着无论石或骨都无法拥有的特殊光泽。你盯着一扇十字形的有机玻璃窗:窗外是寒冷群星,微闪着古怪而不真实的光芒。你盯着头骨:一间头骨堆叠而成的藏骨堂,有许多头骨,镶在墙里,空洞眼窝重叠着,脸颊挨着下巴,无穷无尽地等待着。这群可爱的无脸死人被加上了薄薄金属片,带着阴暗色调:深红血色,烟熏紫水晶色,无光藏青色。这些是家族代表色。家族英雄们在此安息。白烛形成的纤细柱子把这些骨头沐浴在宽恕光芒中,使之变得美丽,对你来说,这是骨头独有的美丽;蜡烛上围着颜色各异的布料,使之看似盛装打扮的鲜花咽喉,或纤长手指上的戒指。蜡烛群照耀着中央祭坛,而其上有一具尸体。

你在参加葬礼。你认识其新娘:你杀了她。

你坐在小教堂里的长椅上,那里躺着第一宫的塞忒瑞亚被时间捉拿归案的尸体。你意识到自己有多不适合出席这个场合,为了逃避这个现实,你把自己的大脑遣送他处了。你的双手深深塞进珠色袖子里,把这当成面纱,垂头弯腰,这样雪白的虹色薄纱就遮住了你的脸。即使剑刃压在你背上的朦胧压力引起胸口处生出呕吐感,心脏也疯狂敲击着仿佛试图创造一面壁垒,但至少隐约的呕吐威胁令你保持自我,神志清醒;你状态没那么差。这只是你必须参加的第四场你必须对尸体负责的葬礼。

祭坛上的尸体盖着一层小小的红玫瑰花蕾,密密地散落在她身上,呈现出的玫瑰白调就像新死的骨头。一束束花蕾躺在她的怀抱里;花蕾塞进黯淡的棕色鬈发里,堆在脚上。悲伤的皱眉徘徊在她甜美而没有生机的嘴上。从前,你可能会开始跪在跪垫上——柔软柔韧的人皮革,黄油般柔软,美丽可爱——并感谢锁墓,你活着看到了宰执的死亡,还被奉祀在这样一处地方。你会把祈祷念珠压在嘴上,把其中一颗指节骨念珠夹在双唇间,那是你曾祖母的指节骨,象征着锁墓前的岩石、宇宙和上帝。现在你考虑自己能否再次晕倒。

梅茜摩恩跪在祭坛前。闪闪发光的白袍垂下肩膀,她正在哭泣——没有清晰地发出哭声,但肩膀颤动着,仿佛她的呜咽是一次爆发。可以听见她磨着臼齿,那么用力,听起来像岩石抛光机在打磨核桃。你无法想象喜悦圣徒因愤怒或失望之外的情绪哭泣。

梅茜旁边跪着上帝。上帝旁边跪着某个新来的人。你只能看到这个人的后脑勺,你猜测那是头浅色头发。就这么多。这个陌生人很高,正跪着——比皇帝还高,比梅茜还高。这个人穿着第一宫的虹彩长袍,你没法感知到对方:三个黑洞中的新一个黑洞,挖空了你面前的空间。

过了一会儿,新来的人影用轻柔男高音说,“如果你不停下那种可怕的噪音,梅茜,我会完全精神崩溃的。”

喜悦圣徒粗声说:“如果你现在跟我说话,我就杀了你,你这生来刻薄的小男人。”

九重宫皇帝说,“停下,”接着他们都沉默了。

磨牙声渐渐平息了。你的手指在珠色袖子的深处缠在一起,你向后掰着拇指,几乎要脱臼了。伊安忒看着你,当你在烛光里看回她时——她的眼睛没有背叛她;目前,眼睛可能是蓝色的——你被她的疲惫击中了。不知为何,她变得黯淡了。在你看着她在太空梭地板上尖叫后,有些东西被从她身上拿走了。她的视线瞥向你长袍前的开口——你向前拱起肩膀,合拢了开口——她挑了挑眉,流露出一丝短暂,无力的嘲讽。

你做出嘴型问,**我们在哪?**但她没回答。

过了一会儿,上帝对着尸体说话,语调带着笑意,就像在晚宴上发表讲话:

“当他们第一次把她带到迦南宫时,我还以为是搞错了。你知道我去过罗德,为了看看奇迹,但我要求不去见那位女人——这样我就是客观公正的当事人——当然了,一看到她有死灵天赋我就说没错,她应该来当我的门徒。我记得,那时她还不到三十岁。我知道她生病了,但直到洛芙黛把她带来,我都不知道有多严重,看起来她想把我们每个人都打死,而她几乎无法行走……我吻了她作为打招呼,而她说:‘大人,我不能回吻您。我不想弄脏自己完美的口红。’”

那位陌生的宰执爆出一声空洞的笑声。这个人——男性?——侧过头,你第一次看到了他的部分轮廓。他发色极浅,但带着灰色,湿漉漉的,梳着背头,露出了头颅的隆突。细微急躁的线条环绕着低垂双眼,嘴周也刻着深深的线条。他看起来比你父亲去世时还要老。这些傲慢特征嵌在一张高大的贵族脸孔上,带着一个傲慢的隆起鼻子,目前他正用这个鼻子俯视着皇帝,带着极度痛苦的表情。

“不过,不是完美的。她牙齿上沾了口红。”

梅茜摩恩咕哝着,但没有小声到听不见:“当然注意到那个了,奥古斯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