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诺娜睁开眼时,环境仍是一片黑暗——但随后黑暗改变了。黑暗变厚实,变坚固,变灰色,最后变得透明。她的耳里传来巨大的咆哮般的轰鸣声,接着她们就再也不在隧道里了。她们不在任何地方。处在挡风玻璃和外面的东西之间的空间根本就不存在:就像有人往挡风玻璃上泼了一桶灰油漆。

诺娜站了起来——或至少说,她的身体站了起来:她感到恶心,她本以为自己站起来时会有东西留在座椅上,或塞在皮拉的怀抱里。她站起来的时候安全带断掉了。皮拉向她伸手。她挥开皮拉的手臂。她的双腿感觉起来仍然很遥远,仿佛不存在了,双臂、躯干、脖子也是如此,但眼睛仍能视物,耳朵仍能听见,舌头仍能尝味。她张开嘴让舌头品尝,这样她就能看得更清楚了。大家都在交谈,交谈,交谈。皮拉在说话——保罗镇静地说,“不。我已经给我们造了泡泡,”而诺娜听到的皮拉的回答是:

“——还不够,我不是说这里存在速度的概念但是——”

“——没有拴住,但是——”

“——如果你想进入河流,你就会——”

冠冠用她最温柔,最具哄骗性的声线低语道,“茱蒂斯?你不回来找我吗——茱蒂斯——茱蒂?”当然了,上校没有任何回应。皮拉转过身对尸骸王子说,“小孩,你还在身体里面吗?”而基里奥娜倨傲地说,“得猛烈点才能让我离开。”没人跟诺娜说话,也没人注意到她。

诺娜拍拍保罗的肩膀。保罗抬头看向诺娜的脸,卡米拉曾经熟悉的五官上闪过一丝严肃的理解,那双不熟悉的眼睛中央是深岩板色的圆点。

诺娜花了很长时间检查这双新眼睛,判断自己对其的看法:她是否喜欢冷灰棕色的瞳孔,以及清晰而深无止境的灰色虹膜。诺娜的嘴在说——“我从这里接手。”

保罗最后看了她一眼,解开安全带——移到一边——在诺娜坐到座椅上时稳住了身体。这个座椅是为身高更高的人制造的,她的腿够不到油门,于是保罗伸出腿,一只脚踩着油门,双手分别撑着椅子和控制台。

诺娜说,“你的东西。那个轮廓。不会成功的。不要问我问题。”

保罗说,“那个外壳是唯一隔在我们和必然的死亡之间的东西。”

诺娜眼花起来。她的身体颤抖起来。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承认,她感到这具身体是和她在一起的某种东西,在她上部,但不是;她的感觉与这具身体分离了。这具身体里有脆弱、浆糊似的狂喜。这具身体就像港湾内其中一只柔软的蓝色水母,带着约定,令人刺痛,而且现在,诺娜的自我,诺娜的想法,就是一只围绕着水母的手,擅自地感受着水母在手指间无所求地起伏。她越觉得自己像手指,便越收紧了手。

在某处,在手指和手掌间闪闪发光的空间里,她听到一个嗓音:皮拉正在说,“小鬼——留在我们身边,”于是诺娜留了下来。

“不要说那些不像问题的问题,”她最终说,让自己的声音脱口而出,没有思考过要怎么说,“把它拿走。把它拿掉。我们不需要它。如果你问更多问题——我会想回答问题……我说了,把它拿走。”

保罗考虑了一下。“好吧。”

皮拉说,“等等。等一下——”但保罗已经遵守命令了。诺娜感觉到它爆掉了。灰色拍打着挡风玻璃,从挡风玻璃上剥落了——苍白光线荡漾而入,整块挡风玻璃都在视野内爆开了。

在他们面前的是水,巨型卡车正行驶在水面上。水面之上既是无限的,同时又什么都不存在——有些东西想要让自己看起来像夜空,也许吧,或者像是群星或闪电那样的,光芒闪烁的紫色风暴——水面无限延伸,没有被任何东西打断。巨型卡车的轮胎和地盘在水面上飞驰,溅起一团团肮脏泡沫,遮蔽了空间和水和一切,直到诺娜重重压在方向盘上,用两只手转动方向盘。让她的双手做这件事是合适的:双手知道怎么做她不知道怎么做的事情。于是溅起了如云般庞大的泡沫;巨型卡车猛冲向一侧,大家都抓着东西,所有没被固定住的东西都倒向了转弯的那一侧。数重喊叫声轻柔地回荡在他们身后的门外。保罗用小卡的脚轻盈地行动起来,向前倾身,越过诺娜的肩膀,挡风玻璃的雨刮开始发出巨大的沙……沙……沙声。

皮拉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我们应该被活剥掉皮才对,”而保罗说,“是啊。”

诺娜试着解释。

“水不想碰我们,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