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娜恢复视力时,发现自己躺在三张椅子并排而成的床上。她的视力、听力、嗅觉都一下子回归了,但记忆奇怪地留在遥远的地方,就像在门后拖着脚走来走去,等着宣布惊喜派对。她不认识这个房间。她盯着刨花板屋顶看,上面开了洞,装了不停闪烁的长条形射灯,她躺在临时床上,姿势尴尬,衣服起皱。
这不要紧。她已经被各种人放在各种临时床上睡觉很多次了。要紧的是,她的脚踝都被随意绑在椅子的一根撑杆上,一只手被绑在头部附近的椅子上。另一只手被捆在暖气片上,用的是那种塑料包覆的链子,就是那种人们用来锁自行车的链子,他们希望自行车小偷要费很大劲才能解决链子。她在城市里见过这种链子,通常都是被钳子剪成两半的状态。
唐突地,诺娜第三次发脾气。
在诺娜的一辈子里,她确切地只发过两次脾气。她不记得第一次是什么样的了,但皮拉有告诉过她。皮拉的嘴摆出笑着的样子,眼睛却没有在笑:她的棕眼睛遥远而不安,仿佛那次发脾气让她的大脑想起了不愿回想的事情。大家都记得她第二次发脾气的事情。那一次给诺娜留下深刻印象,让她知道不要发脾气,而且也是帕拉梅德斯和卡米拉总是让她去海里的原因,尽管那可能是诺娜想做的最危险的事情,大海本身就很危险,也不利于她们保持匿名身份。海洋让她不再愤怒,而且长期有效,所以每周游一圈意味着诺娜最多只会小小抱怨一下。但在这一刻,发生的一切事情——皮拉——天使——辣酱——数周来,帕拉梅德斯和卡米拉会小心地带她去海边游一圈,但现在诺娜的好心情被平静地耗光了。
诺娜从椅子上拱起背,任由自己怒吼、尖叫,这尖叫一直一直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她的喉咙破损,痊愈,再破损,鲜血同喊声一起窜出喉咙。这是她在警告其他人。在做完这件事后,她让步给纯粹的愤怒。她拽、拽、拽着被捆在暖气片上的那只手臂,直到手臂应该受伤才对,但一如既往,她已经不会疼痛,也不再思考。事实上,一切都很痛。这疼痛滑溜溜的又令人害怕,她的身体曾经会通过这种方式让她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了,但诺娜的愤怒给了她不听话的力量。她的一只手挣脱出了散热片上的链子。手看起来一团糟。接着她不得不让两边脚踝挣脱椅子,但这难度更大,因为一切东西现在都变得湿滑了。她只能用上双手和双脚。在这漫长,无助,发狂的时刻里,她以为自己被困住了,就像以前卡米拉把一件衬衫套在她头上时,一切都变得不对了,她的脑袋试图从袖口里钻出去,现在她感到相似的恐惧。她以同样冒汗且焦虑的方式从头开始,才释放了她的脚。塑料绑带质量很好,就像科罗娜说过的那样,而且它们没有断。但诺娜尖叫着摆脱了它们。
房间里只有三把椅子——在她做过的事后,它们可能永远不会再用作椅子了——和一张落满灰的层叠桌,那盏灯,以及一扇上锁的门。如果有必要,诺娜会把自己挤过门缝。但门实际上没有那么坚固。她从椅子上挥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和一根被抛弃的手指,开始用椅子砸门。其愤怒的美妙之处不在于诺娜的力气;她的身体永远不会强壮起来。事实上,其美妙之处在于,她可以一次又一次地砸门,用尽全身力气,想砸多久就砸多久。这样做也显得一团混乱。但她很愤怒。门凹陷了。
椅子的坐垫脱落了,其中一根焊接扶手也掉下来了。其他扶手更早前就折断了。在她需要一个锯齿刃让自己变小时,掉落的扶手很有用。第二根扶手花了更长时间脱落,她紧紧抓住这根扶手,双手在尾部握成一圈。即使一切都又湿又滑,也感觉很安全。她终于敲坏了门的最后一个部件,接着便对上一小群用武器对准她、戴着面具、穿着作战裤、穿着大靴子的人,就像帕什穿的那种靴子。
一想到帕什,她又发起疯来。她突然恨起帕什。如果不是帕什,也许就没人会中枪。也许没人会把辣酱锁在发电机室里。在她面前,一列举起的枪排出了闪亮的洞口,短时间内,这是他们第四次向她开枪。她滑倒在某种液体坑里,向后摔倒在门的破损残骸里,两颗子弹射在她胸口,一颗射进膝盖里。
诺娜又站了起来,甚至更加疯狂了。她一只脚跺进碎片里,然后是另一只脚;她挥舞着那根廉价的破碎金属,仿佛挥舞着一把剑,她还大声尖叫,声音响得连鼻子、眼睛、大脑都在尖叫,那排士兵全都向后退了一步。
诺娜转身就跑。她蹿进走廊,脚底发出啪、啪、啪的声音。一些人聚在她面前,带着更多枪,虽然他们戴着不同的面具,护目镜和头罩,但看起来总像同一个假人。有人在走廊上大喊,“停止交战!停止交战!”但诺娜的尖叫更响亮。其中一名士兵没有停止交战,反而又向她开枪。她把那根金属举过头,然后向他跑去。他隔着面具尖叫起来。诺娜也隔着她的面具尖叫起来,那面具正是她的脸。
现在有很多噪音了。空间里一下子塞满了声音。感觉她现在就像交通岛里的人,工作是指挥所有的重型载具。诺娜曾经认为这似乎是份很棒的工作,但再也不这么想了。就连伊甸追随者也因她的尖叫退缩;他们放下枪,戴着手套的双手捂住头盔,捂住耳朵,而她张开嘴,想起来自己有牙齿。
有人往她脑袋上丢了什么东西。那是一顶头罩,而且在她脖子上勒紧了。她伸手想扯下头罩,但又有更大更重的东西把她双臂固定在身体两侧。感觉就像被裹在襁褓里。诺娜挣扎起来,但这东西能很好地防住她,也许是唯一的防御;第二次发脾气时,卡米拉也用毯子把她包了起来。当一切都变暗的时候,她的身体似乎想起来一些之前在体内被耗光的东西,一些巨大的东西,她开始发抖。
她抖得太厉害,以为自己会当场死掉,而这就是死亡的最终模样。在头罩里,她听见自己在说,尽管发抖却仍凶残、清晰、冷静地说:“傻瓜。你在杀死她。”
但毕竟,她只是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