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天清晨,雨水落在了迦南宫里,而且再没停下来。在头几小时里,这是哈罗霍克来到迦南宫后习惯了的,正常,沉闷的降水。她发现雨现在仅仅是令人身心疲惫,而不是平静与睡眠的杀手。晌午前后,塔楼底部锯齿状的水汽化成了雾气。雾气上升到了迦南宫的低层,不断向上。这雾散发着刺骨的寒气,雨水也发臭了,闻起来就像发动机润滑油和血液;难以言喻。老师和其他祭司发掘出了用油布和金属支杆组成的,巨大的带刺拼贴物,只要按个按钮就可以展开,样子就像个罗盘,而哈罗霍克和其他人被迫把这玩意儿悬在头顶上,带着走来走去,甚至在主中庭里也一样,因为水从墙上和天花板上漏下来了。

一开始,她信任自己的兜帽和面纱,任由雨水打湿自己。她很快就不得不承认,弄干衣服这件事变得困难了。奥特斯花了他半辈子的时间,把帐篷似的宽大黑布带进浴缸里拧干。勉强地,哈罗不得不同意奥特斯举着其中一把伞状结构物站在她身后,一边听着雨在它的防水外层上,发出可恨而又没有节奏的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声。她很难与这种附带的噪音相处:这是她脑里的虚假交响乐的肥沃土壤,在那些砰砰的敲门声,和窃窃私语又含糊不清的鬼魂声里,现在又加入了微弱的哭号背景音,不管怎么听,都像是新生宝宝的啜泣声。

“这之前从未发生过,”老师在吃饭时焦躁地抱怨道,仿佛他们不是等待中的宰执,而是有同情心的建筑检查员。“还有几个月才到雨季。气温应该比现在高十度。我只得把所有的草药搬进来,再放到灯下。还有这雾……我猜我还不如死掉算了。”他总结道,现在他每天至少三次提出这样富有希望的建议。

哈罗发现这个建议缺乏风度,或者说不太得体,尤其在他们发现第二轮尸体后。

当他们发现卡米拉·赫克特和帕拉梅德斯·赛克斯图斯的灰衣身影躺在停尸间里,躺在满是污渍的拉丝钢板上时,没有证人可供询问。他们被整理过了,仿佛发现他们的人希望科学地呈现他们。起初,只是有依据地猜测他们是赛克斯图斯和赫克特:他们穿着图书管理员式的灰衣,其中一人有柄破损严重的刺剑,似乎在这次试炼中,第六宫只能提供这么多了,而另一个人他的手指上有着墨渍。近距离枪击已经消掉了他们的脸。

这太糟了。哈罗霍克惊讶于她自己的宁静情绪,但得出了结论,那就是她很感激这样。当阿比盖尔第一次带她去看尸体,高举提灯,轻巧地走过沉睡者的沉默棺材时,坟墓式的奇怪平静降在了阿比盖尔身上。为此,哈罗钦佩她,因为她没有踮起脚尖,或者保持安静。哈罗从未见过赛克斯图斯或赫克特,只在远处看过,对他们形成的印象都是缩写过的:灰衣服,嗓音安静,充满棱角。奥特斯为他们哀悼,但奥特斯是皇帝的天然哀悼者之一。他母亲也一样。他们都热爱葬礼,而对他们来说,这是很幸运的,因为哈罗家族的天然资源之一,就是葬礼。当他们在潘特夫人的引导下,把两具面部被消去的死尸抬上楼时,哈罗霍克看着奥特斯淡漠地哭着,面无表情地落泪,又一次把他脸上的圣礼图案变成了一颗水下的头骨。

为了正确地辨认他们的身份,阿比盖尔的丈夫兼骑士吓出了他唯一能找到的血肉魔法师。越来越难找到其他魔法师了:宛若白日宝石与夜间岩石的泰汀德瑞俄丝双子如此难找,哈罗因而变得困惑,甚至试图回忆起她最后一次见到她们是什么时候。楼上的寒冷停尸房里没有足够的空间,而下降的温度令尸体不会立即变得有失体面,所以他们把无脸尸体放在了餐厅的橡胶板上。在那里,七宫骑士带来了他的巫师。

哈罗一定在第一天就看到了他们两个——那闷热潮湿,太阳罢工的第一天,老师给了他们铁环和钥匙,告诉他们地下室里有个恶毒的失眠症患者——但当七宫巫骑到达时,哈罗发现她被吓了一跳。很难不被吓到。骑士有着古铜色皮肤,朝气蓬勃,他是个肌肉过度发达的巨型绿衣人,穿着海泡石绿的短褶裙和压花皮甲。这位肌肉发达的与众不同者正引导着一把轮椅经过桌子间的宽阔通道,椅子上坐着一具看似死掉的尸体,打着把小蕾丝伞,给她自己挡雨。她适宜地穿着浪花白色的长裙,不适宜地戴着白毛线织成的起球小围巾。

哈罗霍克认识奥特斯太久了,注意到他微微抿起了嘴唇,他的眼里缺乏多愁善感的自杀情绪:他几乎因蔑视而变得僵硬。哈罗霍克以为奥特斯会发现蔑视是种太过累人的情绪,不应为此费心。打着伞的鬼魂有一头剪得短短的,浅淡的糖棕色头发,鬈发在头顶拢成了丝绸般的发旋。她身上有着纤弱的精致气质——饥肠辘辘,瘦骨嶙峋,孩子般的外表——当她把伞递给她的骑士时,她居然站起来了。一根细管冒出她的鼻子,又谨慎地固定在了裙子领口上。哈罗霍克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细管是薄而硬挺的中空圆柱体,里面有着上皮组织的黏液。

“这很棒,不是吗?”她对哈罗霍克说,这是她在打招呼。她有着甜美,克制的嗓音,只是略带些气音。“这是肺部引流管。一直下到我的肺部。”

“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哈罗承认道。

“你不会见过的,”七宫死灵巫师兴高采烈地说,“这是十五岁时想出来的。”

对哈罗霍克来说,这似乎太蠢了,没法相信,但那女人的手势里不存在歧义。她那纸一样的手指向其中一具无脸死尸,没佩着刺剑的那具。哈罗霍克不应再感到惊讶了,九重宫的其他家族后嗣之间的关系,似乎要么亲密,要么乱伦,要么熟悉,要么排斥。她不觉得自己被冷落了。她只是感到错位,因为阿比盖尔说:“你确定是他吗,杜尔西?”

“给我点时间,”显然是杜尔西的人在说,然而除非面对水刑,谁会让自己被称为杜尔西呢,这是个哈罗希望宇宙不要给出答案的问题。“我用拭子在门把手上——采集到了两个印子,所以如果它们互相有关系,就能告诉我们一些事情……”

名为杜尔西的令人不快者坐回椅子上,她的骑士把她推到了一具死尸旁,然后是另一具死尸旁。哈罗霍克看着她工作。她温柔地从僵硬的手根处各采集了一点——她解开了两条裤子,脸没有发红或拧起,从大腿处各取下一点薄片——她清理了指甲缝(“只是因为细菌性生能,你懂的”),然后,最终,她叹了口气。

“左边是小卡,右边的是小帕,”她说,证明了她想通过昵称掌控全世界的愿望。“沉睡者找到他们了吗?”

“这只是假设,”哈罗霍克说,而阿比盖尔的呆子丈夫说,“我他妈希望如此。”

“马格努斯。”阿比盖尔有点不赞成地说。

“那好吧,如果不是沉睡者干的,就是两个带着古老武器又喜欢轰掉脸的疯子干的,亲爱的。”马格努斯说。

疯子似乎不是恰当的描述。第一次死亡事件是疯子做的。德特罗斯身上开的洞多得超出必要。这次是简单的处决。效果令人毛骨悚然。很难弄清楚赛克斯图斯和赫克特的脸长什么样,因为这两张脸现在没有区别地溅在了停尸间的后墙上。从哈罗能够重建的情景以及死亡时间戳来看,似乎第六宫的两位代表都背对着墙静静站着,彼此隔开一臂远的距离,接着在非常短的射击距离里,强行除掉了他们的脸。首先是第一个人;第二个人正等着;然后是第二个人。